我丢失了我的童年

陆化璇 2016-11-13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归有光的幸运——他还有一座实实在在的项脊轩供他去凭吊,而我除却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认得这充满现代气息的林立着的高楼群,也不认得这宽阔平坦不断有车呼啸而过的柏油马路,更无法弄清这纵错复杂的街道群。这个地方与我记忆中的详和安静的的小城差距甚远。我的童年时代在此度过,小城静静地被安放在我最为柔软的内心深处,像包裹着一个梦。可我却再也认不出它了。童年的印迹与小城特有的古朴闲静气息一同被现代化的潮流裹挟着消失在我无法企迪的高度。

十年不短也不长,却足以彻底摧毁我童年时代的梦。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没有哪一处路标带给我亲切感。我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城市,它也不认识我。

还依稀记得道路两旁曾种着一排排在我看来高不可及的合欢树,粗壮的枝干和盘虬着的老根让儿时的我油然升起一种敬畏之情。合欢花如同细雨般成扇状,在记忆中总是纷纷扬扬地落着。每日母亲骑自行车载我回家,地上早已散落着大片的合欢花,像是铺着一层粉色的地毯。残阳如血,落花如雨,这恐怕也是我最初的诗意了。

最爱合欢花,每每总是要捡一大把回家。

道路两旁的合欢早已被广玉兰取代,看着那排同样挺拔隽秀的植株,却不是记忆中的合欢,让我突然荒诞地认为儿时的记忆都是错的,再不然,就是来错了地方。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约莫是丢失了自己的童年。被岁月冲刷过的小城,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恍惚忆起儿时的朋友们,那时正处于天真烂漫的年龄。最爱一起在画纸上画满复杂繁缛的云彩和花朵,总是一笔一笔耐下性子描绘,将所有的想象力融合在繁复华丽的花纹里,曲折细密的线条饱含儿时的热情和幻想。也曾一起比赛单手骑自行车,虽然在自己离开前也无法完美地用单手保持自己的平衡,这也成了童年无法填补的遗憾。

曾一起徜徉在合欢树下,看金色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遮挡的叶子,轻盈地飞舞在微凉的指尖,在地上洒满跳跃着的浓金色光斑,像一片金色的涌动着的波浪,真像一片海。或许那就是海,承载童年的欢乐与梦想,悲伤与荣耀。不断拍出细碎的浪花,温柔的包裹着我和童年的玩伴,守护着那方小小的净土,却终抵不过时光的消磨、物欲的侵袭,渐渐湮没在内心深处。

在乎的,不在乎的,终是挽留不住。

或是聚在附近的公园里,在当时就已斑驳的红漆木亭中躲藏,被找到的话就会咯咯的洒下一串欢笑,再一起去找其他的躲藏者。一起攀爬那里最高的、有些锈蚀的滑梯,从最高处滑下来时一阵尖叫。

有时则挤在公园做成象形的石凳旁闲聊。

这时就会有人说:“你们近距离地观察过大象么?”

我们会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那人便会挺起胸,颇为自豪地说:“我就见过,它的身体有那——么大。”张开双臂象征性地比划两下后,继续道:“有两根这么长的牙齿漏在外面。”

这就让我错愕了,我只知道大象很大,有很长的鼻子,却不知道还有露在外面的獠牙。

“牙齿长在外面,怎么吃东西呢?”

对呀,这该怎么吃饭呢。低头思索了一会,便会有聪明的人接道:“它的嘴里肯定也有牙啦。”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我却追问道:“那么,长在外面的牙是干什么用的呢?”

大家沉默一会,便把这个问题略过了。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那对长而坚硬的獠牙是象力量与野性的象征,却同时也是它们痛苦的根源。但彼时的我们还不懂人类的残忍也贪婪,干干净净,未触黑暗。联系着我们的是最为纯洁,却也最为坚固有力的友谊,伴我走过那段天真美好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连系断了,拼命地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拽住,却终从手心中滑落。

终是再也回不去,找不到,却也忘不了,渐渐隐退在哀莫大于心死的伤感中。

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想再去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愿意和他们再次画满精细繁复的图案,和他们再比一比单手骑车,和他们一起捡合欢树的花朵,一起在公园里玩到夕阳落山,但这也只是“我想”而已。不少人搬离了这个小城,与我彻底断了联系。

有人指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对我说:“看,这就是你儿时生活的地方。”这让我所有的记忆都像是成为满纸的谎言。不,这已经不是那座养育我的小城了。

这只是一座普通的,与万千地区都雷同的城市,它早已不属于我,我也早已不属于它。

我丢失了自己的童年。

更悲哀是是,连像“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枇杷树一样的证物都没有,物非人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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