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鲁迅以及造句操练

佚名 2016-11-05

二十多年前,在旧金山一位诗友的家里,老诗人纪弦先生、从德国路过即将转机回新西兰的年轻诗人顾城和我三人一块聊天。年届80的纪老兴致勃勃地宣告:“我最近有一重大发现:世界上的人就分两种,一种是爱诗的,一种是不爱诗的,你们同意吗?”顾城庄严地站直,一个劲地点头,说:“对对,我们属于爱诗的!”他那以牛仔裤裤筒裁成的崔嵬“峨冠”摇了几下,露出极得意的神色,不屑地盯着墙角一点,似乎那里麇集着全世界的“不爱诗”群体,然后,他们俩骄傲地大笑。我陪着打哈哈。

事过多年,都爱诗爱得发了疯的“顾不老”和纪老,一先一后归了道山。这一有趣的判断句我时时想起,感到拿它来给天下众生分类,虽失诸天真,但做造句练习,却颇为好玩。好就好在简单明了。

英国大散文家兰姆,也把世人分为两类:借债的和讨债的。且依这格式随手造些句子,人可以分为:穿鞋的,不穿鞋的;穿高跟鞋的,不穿高跟鞋的;吃素的,不吃素的;老的,不老的;病的,不病的;人分犯错误的,不犯错误的;有死知识的,没有死知识的……

遗憾的是,这类句式未必能涵盖全部,纪弦老人那一句,没有触及这样一类:既不爱诗,也不不爱诗。因为,“不爱”近于仇恨,是需要消耗感情或者力气的。而和诗无关的人,恰在地球上占着多数。

做过以上的造句练习,犹感不过瘾,想做难度大些的。比如,鲁迅在名篇《坟》里,以比任何史家“更其直捷了当”的方法,把中国历史分为: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悠悠千载,无非是“做不得”和“暂时做稳”的循环,云云。我且来东施效颦。男人分两种——想做单身汉而不得的,暂时做稳了单身汉的;想跪搓衣板而不得的,暂时跪稳了搓衣板的。赌徒分两种:想赢而不得的,暂时赢了的。土豪分两种:欲炫富而不得的,暂时能够豪华给人看的。欲成就功名的:欲拍马而不得者,暂时拍对马屁者。洋洋洒洒写开去,难度似乎也不大。

然而,问题来了。鲁迅的名言中,既然有奴隶,自当有奴隶主。鲁迅的判断貌似全称,但故意漏掉奴隶的对立面,即主子。针对彼时的统治者,可以这样划分历史:一,想做奴隶主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主的时代。然而还是不工稳,在“奴隶”和“奴隶主”之外,至少漏掉一类——鲁迅讥刺为“以鸣鞭为唯一业绩”的“奴隶总管”,此外,还要加上一类,不但“鸣鞭”,而且挥动鞭子和刀枪,实施折磨与杀戮的奴才(主要的,他们对付奴隶,但有时也对主子动手,以取而代之),奴才才是才,这一类,在中国的数量,可不能小觑。

我细读鲁迅的原文,又有新发现。原来,教中国奴隶“想做而不得”,或者“暂时做稳”的,不但有本国的统治者,还有外国人。这就复杂了。只好再造句以补充,外国人分两类:一,教中国人做奴隶而不得的,二,让中国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不过,这里的漏洞还是不小——无法涵盖全部。有烧圆明园的英法联军,也有办教育、救济贫苦中国人的传教士;有抢掠中国文物的,也有把庚款转为培养中国留学生的基金的。

然而——又是然而,我们不能忽略鲁迅对洋鬼子们的呼吁——万万不可赞颂中国文明,因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宴席。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鲁迅所憎恶的外国人之中,有一种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犹有甚者,洋哲学家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鲁迅冷嘲道——“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至此,造句的兴味全失。最后,悄悄希望,作为中国的服务业中人,千万别通过不对被服务者“不含笑”,来表现他们已经从“想做而不得”以及“暂时做稳”这两个时代的循环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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