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那沉甸甸的、闪着光的钥匙,泪流满面。
十八年前。
一排军绿色的大帐篷在天还没泛起红晕的时候就活跃起来了,他和里面的其他人一样,抓起洗地看不出颜色的毛巾,粗略地浸了水,在脸上随意地搓揉着。然后从冒着气的大锅里,打一碗白水,泡着前些日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之后和同伴三三两两的走进路对面的、三十多米高围着绿布的“摩天楼”里。
那时,他刚收了麦子进了城,他只知道进城可以赚更多的钱让儿子读书。城里人管他叫农民工。
时间过得很快。
每天他都还忙碌在蔽日的大楼间,和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破旧的“解放”鞋上,总是沾满泥巴,肥大的衣服上污水点和迷彩花纹作着映衬。他推着一车车的砖,走到圈定好的平地前一块一块地垒着,垒上的不仅是儿子上学的本钱,更是他的健壮,之后又一座摩天楼出现在云朵之下。
家里来信了,说儿子毕业后,在村里尝试机器生产,结果被城里一家公司聘走,公司的人说,现在需要的就是像儿子这样的新农民,看着信他嘿嘿的笑着,皱纹与皱纹间夹杂着浅浅的泥痕。
现在,他和儿子都在城里,却过着相反的生活——他披星戴月,儿子“朝九晚五”,他辗转反侧在军绿的帐篷中,儿子高枕无忧在四十层的公寓……
二三十年了,他盖的房子不计其数,从一开始的五层、七层演化到了现在的五十层、七十层,可是,每每盖完都因为工多,他没有再回望过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日,他刚完工了一座65层的摩天楼,他觉得这是自己盖过的最华丽的一栋——这里用的玻璃比砖要多很多。
闲来无事,几个曾经的工友聚在一起谈起这些年的经历,都对他说“你那65层的摩天楼真是漂亮,太豪华了,我们看着都觉着满足。”他皱纹间的泥又被挤在一起,说:“嘿,我二三十年的青春都放在这,当然我的楼好看啊!”
城市越来越拥挤、越来越膨胀,工作也越来越不好找,这些天始终没有找到活,闲来无事,徘徊在这个熟悉有极其陌生的城里,他突然想气“他的摩天楼”想去看看。
横横竖竖,走了七八条街,老远,他望见了那个大楼,它好像闪着金光,让他觉得就像路边小提琴手的音乐。他快步上前,终于走近了这座摩天楼,他仰望着,好像看不见顶,他一圈一圈的绕着看它转,他认得它,在这65层间穿梭了六年,但它对他并不热情,好像从未相遇过似的,可他不在乎,觉得看着这楼,已经是够幸福了。
“你看什么!”一声刺耳的大吼,惊碎了他的满足,“我,我来看看我的楼,哦哦,不是,是我盖的楼。”“你盖的?看你那去穷酸样,想偷东西不是?滚开!”他一时说不出话,面红耳赤,急的一时间动都不敢动。“咦?你这个糟老头,还不走?觉得没有偷够是吧?小张,给他带走,让他到咱的保卫科去偷!”一个小青年一把揪住他,直直拖进一个小屋子里,这屋子里挤满了人,不等他解释,就稀里胡拉把他痛打一顿,又他仅有带的70。3元也搜走了,耳边还不听传来不堪入耳的谩骂声,随后他被扔出了小屋,远离了他的楼。他想哭,却没有眼泪,他坐在僻静的路边,捡起一根被踩扁的烟头苦涩的吸着…
太阳快下山了。
突然,一辆闪着光的汽车停在他的面前,里面出来了一位青年,透着青春的气息,站到了他面前。
“爸,你怎么在这!”青年对他喊道。“我一直在找你,有人告诉我你好久都没有找到活,爸,也该歇歇了,我已经赚到钱了,你这样,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啊!”他扔了那根烟,无奈地摇摇头。
“来,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青年扶起身穿迷彩服,脚上拖着“解放”鞋的他进了反着光的轿车。车速好快,也就是几分钟,他们停了下来。
儿子说:“爸,您为了我,在这座城里拼打了半辈子,是您让我从农民变成了城市人,现在,我也有了能力,应该让您有好日子过了,这里的大楼楼,每一栋都凝聚着您的汗水,对了,我们公司配房子了,就是这个小区,但我觉得我不配拥有,您希望这个能让你幸福……”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大串钥匙,然后扭下一个轻轻地递给了他,他目瞪口呆,犹豫地伸出双手,接住时差点从指缝滑落,好像很沉的样子。
他下了车,突然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他面前,是一栋闪着金光的,玻璃比砖多的,摩天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