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

黄筱雨 2016-10-19

王小明决心要做一个成熟的人。

小时候和同伴偷偷跳到邻居家新买的汽车上,踩得满车都是脚印,被邻居遇个正着,因为跑得慢,给人揪着衣领送到奶奶面前,奶奶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木棍追着他满院跑,边追边骂:“小兔崽子,叫你踩别人车,叫你折腾!”被追的在院子跑上跑下,觉得太丢脸,只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帮奶奶守果园,结果半夜被猫头鹰的叫声吓得尿了裤子,灰头土脸地跑回家里,为此后来被人指着后背嘲笑了好几天。

懵懂时光,夜深人静。嘴里衔着院里樱桃树新结的黄樱桃,一个人坐在平房顶上,王小明下定决心要改头换面,做一个成熟的人。像屠龙的骑士,江湖中的义士,左手执剑,右手有光,所向披靡,建功立业。敌军来到面前,他说汝等虫蚁小辈,何堪一战。他要做的是潇洒来去,游戏人生。

王小明想得热血沸腾,这就是他要的成熟,饱满激烈的生命,铿锵有力的生活。

“我以后,要做一个成熟的人,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牙关轻扣,黄樱桃破裂在嘴里,又酸又涩。

于是13岁,他剪短了自己的头发。15岁,买到了自己第一双限量球鞋,穿上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举手一投足是满满的光芒。17岁,第一次用剃须刀,虔诚得近乎膜拜,小心翼翼地刮掉象征着青春和荷尔蒙的胡须,用来止血的卫生纸贴了一脸,然而却一脸欣慰地看着镜子里淡青的胡茬傻笑。18岁,在教室角落里读斯宾诺莎,读黑格尔。绞尽脑汁想看懂伦理学是个什么东西,想知道美学要怎么分类。自己一知半解,却在谈笑间故作随意地吐露几句名言警句,然后心怀窃喜地享受着旁人艳羡的目光。

王小明常想,成熟像是一个漂亮的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夕阳余晖下空荡的教室里,要等他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去寻找。而他却固执地相信,自己终会眉开眼笑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青春岁月,终结在毕业时候喝下的几瓶啤酒。瞪着微醺的双目,他说,自己以后要说走就走,身随心动。他要做中流砥柱,成熟果敢,精于世故。在焦躁的木炭味里王小明抬头,看见的是广阔深邃的天空。

喉头滑动,一口啤酒下肚,又苦又辣。

后来,他离开家乡,到外乡读大学,参加工作。

生命长河里,很多人对他指手画脚,说你离成熟还差得远,说你幼稚。曾经同行的很多人坐下来了,跟他说你不行,说你成熟点,说你静一静。日复一日间,曾经心中执剑的侠客,如今混迹在市井街头,像小时候的那一句:“我以后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然而自己终究还是失约了。人潮拥挤,把他埋没在人山人海里,人潮退去,连他一起带走。

再后来,奶奶死了。不知为什么,他在葬礼上一点没哭。别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长大了,说你成熟了。可是成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王小明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成熟,到底是少数人的独孤求败,还是芸芸众生的开怀大笑,是老于世故,还是赤子之心?是向过去的自己说一声后会无期的告别,还是说,不过是一种境界,要用经历来填补?

王小明回到老家去,见到的是院里枯死的樱桃树那扭曲的枝杈和堆满杂物,石漆斑驳的老屋。整理屋子时,偶然找到了以前的日记本,破旧的封皮上面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如获至宝般地翻开扉页。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连笔字“生命很长,我要一步步走完。”

王小明一怔。

那时他正念在高中,那个一心急于要变得成熟的自己,为赋新词写下的矫情句子如今看来,一如树上未熟的樱桃,逞强喝下的一口酒,为面子吸的一口烟,自负时说出的一句大话,其本身正是幼稚的象征。只是自己没有想到,这段为成熟而苦苦思索,故作姿态的日子,被人说成是幼稚的日子,本身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并且在自己荒度半生后看来,却成了最宝贵的回忆。着急的他没有明白,生命自有其安排,所以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行走在通向成熟的路上。

执念于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最后终于成为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浑浑噩噩,茫然若失。走在街上,看见那些轻易说出豪言壮语的男孩和青年,他又是否会想起多年以前夜幕下的自己,然后对那时的男孩说,我答应你,在一个未来尚且遥远的年纪。

王小明哭了,紧紧抱着怀里的日记本,摩挲着上面的字迹。这一次,他不愿再错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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