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

韩逸茜 2018-03-30

我迷失了方向。

迷失在沧桑的河道旁。

河道旁放大了一豆荧光,我靠近,模糊的光影映出骨瘦如柴的干瘪轮廓,渐而是朦胧中的扁舟,才能辨别出是一个佝偻老人蜷缩在阴暗潮湿的木舟里,搂着木桨和火光。

火光跃动了,正对上他蜡黄的面容与颤动魂灵的考量,以及沙哑的声音:

“你要去哪?”

他也许是个摆渡人,与我无关:

“我不知道。”

火光再次跃动,他支着木桨行尸般撑起。船在河道中摇晃,火光在黑暗中摇晃,空远的声音在无尽中摇晃:

“你来,上船来,我带你去高处看看。”

船顺流而上。

随之河岸传来枯枝被大力撞击的咔嚓断裂声,伴着野兽的嘶吼与尖锐的惊叫,划过无尽的黑暗袭向木舟——-我缩了缩脖子,守着混沌中的火光看向船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的老人,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万籁归于死寂,沙哑的声音才终于搅和着流水泻出“你看到了什么?”这并不是我要的终局,但我仍然认真地告诉他,是混沌与黑暗。

“是啊,无尽的黑暗。”他似乎是在长叹自语,又顿了顿,“……孕育着新生的光明。”

仿佛是为了附和他的长叹,河岸突然亮了起来!层层黑影后,我看到河岸远处的一个洞穴中被枯枝托着的一簇细小的火苗,它的温暖与光亮使得旁边一群长毛的怪物围着他疯狂地跳动乱叫,似惊奇似喜悦的乱叫。草丛间腐烂的尸体,枯树间残落的血肉,已不复未知混沌中的张牙舞爪,光明驱逐了恐惧、无措与惊慌。

是混沌之火,是新生。

万物沉浸在璀璨明火的喜悦中,以为长夜中的一方光明即是极致的壮丽,殊不知万火仍长夜,万古仍长夜。

东方的黎明是被一群带礼帽着长袍的雄鸡唤醒的,他们昂首阔步,穿梭在长夜的明火石道间。起初是三三两两相逢于狭路,便喔喔喔地争吵起来,奋力扇动不适用于飞翔的羽翼试图放飞哲理的高鸣,却吸引来更多的路过的同类。他们一起做了认真的争辩,做了认真的交流认真的探讨,然后继续踏上旅途,伴随着火光间神色的或激昂或沉思或明了。终于,鼎沸聚集成嘹亮的一鸣,然后,天下白。

我于是也明了了。当东方的曙光初现,西岸的什么也明了了。那些神殿圣池中长久麻木愚昧地依赖着圣水的鱼,接连冲出圣水的束缚,宣告独立。他们绕着柱廊绕着神像,绕着刻有“AncientAgora”铭文的石堂,空游无依,无畏地逐批干渴死亡,无畏地逐批招呼奋进,无畏地循环往复——-在日光照射下看似圣洁的死水总会干涸,唯有鱼的勇敢独立促使一个种族进化出了永葆生机的自由。

我讶异,我欢喜,沐浴着阳光,木舟不再冰寒刺骨,水声不再清冷空寂,连那个沙哑的声音也覆上了一丝欣慰:"稷下学宫,希腊学园,理性自由,世纪的太阳。"

船顺流而上。

沉醉在暖阳中,我有些疲懒慵倦,闭目欲小憩,却被沙哑的声音示以警告:“你将错失一个时代的碰撞与交流,你将无助,你将衰颓。”

猛然睁眼,我正撞上笼罩下来的阴影,那是一个在西岸缓缓游行的庞然大物,它一直在转圈,也一直坚持着寻找。是迷失方向?我不知道,但它抢走了我的阳光,也许还会进而掠夺东方的阳光。

“那是什么?”我刚出言询问,船突然更快上升前进,老人用行动让我看到了那个巨物的全貌:厚实的原木,张扬的风帆,高耸的桅杆,漆黑的大炮……其上还有它的主人,一群老虎。

“他们在探索,曾被黑暗侵蚀尖牙的老虎将征服世界。”

听着沙哑的叮咛,我愣住了,如压上千斤重石,我无法喘息,东方的迷茫比西岸的迷茫更顽固不堪啊,尽管正晴空万里,安和祥宁。

无齿之虎,在迷茫中在探索中磨锐利爪,一往无前。

船顺流而上。

我目不忍视,阖目听到了虎啸天地的兴奋与急不可待,自问:他们渴望什么?幻影是刀剑炮火的哀鸣回答了我。用力紧闭双眼,用力封闭听觉,用力自欺欺人。而冰冷的现实却是西岸的汽笛声透过壁垒,西岸的机械跨越阻碍,西岸的锚起呼唤击破幻想,我无奈地睁眼,我知道我必须面对。

表里风云乱,玄黄古脉残。

当目睹无齿之虎的利爪撕裂东方雄鸡固步自封的天真与骄傲,当目睹血肉之躯迎上势崩雷电恶的火炮,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伤心惨目。终于枕骸遍野,雄鸡恐惧,他们献出窠臼与稻米,低姿态地求取和平,任讥笑嘲讽践踏后的更多更贪婪的恶虎逼迫,东方已是黯兮惨悴,却无足够的挣扎,阳光被掠夺、强占、焚毁、摧残。

民族的哀痛,民族的耻辱,民族的无奈。

“雏凤浴火,涅槃重生,耻辱造就光荣。”伴随沙哑声音一同响起划过天际的清鸣,荣光绽放了。血海中洗炼的羽翼丰满有力,哀痛沉思中磨砺的尖爪难掩锋芒,火凤高傲的头颅永不低垂,奋力冲杀,翱翔天宇,炫舞天下,他们引领一个民族守得一方净土,一方希望。

涅槃重生,废墟可再铸繁华,耻辱可成就荣光。

船顺流而上。

我却无暇顾及西岸陌生先进的发展壮大了,莫名生出的对东方的向往,我迫切想看到他们的进步与欢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知道自己终日在想些什么,也不关心再往高处的河道,这般的向上顺流也许不会有尽头。我看到东方的雄凤逐渐衰老,看到新生的雏鸟固执地坚持对西岸陌生先进的向往,看到他们嘲笑河道旁的长毛先祖,看到他们厌烦枯燥难懂的雄鸡争鸣,看到他们漠然面对曾经的耻辱和荣光。

我站在高处能看到一切,却也不愿意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我明白了,船随着我的坚定信念停下,老人放下了桨,无预兆地笑了起来,依然的沙哑带着些许轻松:"我将你带来了高处,你要去哪?"

站在高处向下看,过去铭记在心里,现在担当在肩上,未来我们需热切地投入,延续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