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荆棘,一路阳光

韩逸茜 2018-03-16

很多年后回忆起儿时某个蝉鸣的午后,我都能依稀分辨那是的天空是不同于现在的蓝。奶奶家的阳台很宽敞,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耀眼到几乎叫人忘记奶奶将它从旧货市场淘回时的廉价,小小的我坐在矮小的竹椅上,抬头只看得见鲜红的屋檐和蔚蓝的天。奶奶就坐在我的身边,细心摆弄着她一直小心呵护的玫瑰花,在烈日下稍稍萎缩了嫩绿的叶。岁月本就该如此静好。

小时候我的父母很忙。这是大人们用来搪塞我的惯用说辞,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于是理所当然地被扔在奶奶家无人问津。现在想来,十年前那个闷热的黄昏,站在陌生屋子里看着奶奶慈祥的笑容一脸漠然的我,多多少少总有些被遗弃的不甘。

在奶奶家的日子流逝地缓慢而又平淡,我默不作声地只当寄人篱下,话语吝啬到只剩必要的交流,全然没有小女孩该有的活泼可爱。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察觉到我的抵触,她依旧笑得温和,温柔的语气里尽是对孙女无尽的溺爱,无论我是面无表情还是冷言冷语,她都只是笑着走开。偶尔受到我忍无可忍的斥责,奶奶也只是独自一人在阳台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眼里总是平淡又温和。

那个时候的奶奶,全心全意只爱艳丽的玫瑰。

老实说我读不懂奶奶那忍让万分的性子,明明我不过是个被扔在亲戚家的累赘,白吃白喝不说还满腹委屈,她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忍让。可奶奶似乎从不这样想,她依旧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爱吃的菜肴,依旧想着法子套问我的喜好,她甚至学会了她一辈子不曾接触的电脑和鼠标,为的只是找到那部让我笑了一晚的电视节目。曾经一个那样骄傲的人,放下身段一心一意地过着围绕着我转的日子。

可即使是这样和蔼的老人,依旧被任性的我伤得体无完肤。

那是六年级毕业的夏天,学校要召开难得的家长会。那天夜里我拨通了许久未打过的号码,在得到爸妈会来的承诺后兴奋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依旧记得当时的我捏着努力了好久的成绩单心中是怎样的期盼,也记得自己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的父母的赞赏,但现实让我唯一刻骨铭心的,是那天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的无助。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我泪眼朦胧中,跌跌撞撞走着的那条似乎格外漫长的回家的路。

我想自己或许从未那样狼狈过,因为倔强的我从不曾允许自己在奶奶面前掉一滴眼泪。所以那天我满脸泪痕站在门前时,奶奶一定是格外的惊慌。我记得那天奶奶的脸上布满了惊讶,但转眼又被心疼替代,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想替我擦掉眼泪,一句关切的“怎么了”都还没说出口,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就被我无情的甩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像发了疯一样冲向阳台,眼睛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因为愤怒胀得通红,我的目标是阳台上那盆像火一样鲜红的玫瑰,像我内心的怒火一样血红的玫瑰,我是那样偏执,那样不可理喻,天真的以为要是没有了奶奶,要是没有了她自作主张的照顾和包容,我或许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幸福的赖在父母的怀里,而不是独自一人在教室里忍受着周遭同情的目光,都是因为她!我内心的仇恨越发不可收拾,既然她不让我好过,我也要毁了她最珍爱的东西!这样想着,我的手牢牢拽住了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我用力地撕扯着,只消一刻,奶奶三个月来的心血就化作了满地凄楚。

而我也是在手心传来不可忽视的刺痛时,才恢复了该有的理智。我想自己是在那之后才深刻的认识到:玫瑰虽好,可惜有刺。

那天夜里,奶奶点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戴着一副好久不用的别扭的老花镜,一本正经地在灯下细细地为我挑尽掌心的刺。她终究是不忍对我发脾气,只是望着我鲜血淋漓的手一个劲儿地叹息。她一直沉默,却终是忍不住满目沧凉,她说:“乖孙女,其实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啊。”那天夜里我看着奶奶疲惫的脸,岁月在这个老人的脸上留下太多深深浅浅的伤痕,我也就忽然意识到,在我所忽视的时光里,奶奶也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衰老着。那一刻,明明已经在奶奶细心的拨弄下光洁的手心,突然传来一阵阵隐晦的疼痛,它就那么细微地,却毫不留情地绵延进我的心里。

在那之后,我依旧面无表情的别扭地和奶奶生活着。

然而命运常常爱开些让人欲哭无泪的玩笑。

又是某个闷热的黄昏,一如我当初来到奶奶家时的天气。我放学回家,开门却没有闻到往常的饭菜香味,我试探着叫了声奶奶,转头却看见她倒下的身影。

再后来,刺耳的警笛声,难闻的药水味,还有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焦急的面孔瞬间就充斥了我的世界,我来不及反应,只知道当我看到病床上那张本该挂满温和笑容的苍白的脸时,没来由地心慌。

那天夜里,我回到了近3年没有回过的家,睡在儿时记忆里的床上,闻着妈妈久违的体香,精神恍惚,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奶奶住院期间我去看望过一次,她穿着浸满了刺鼻的药水味的住院服,眼角的笑意显得有些疲惫。那天她唤我坐在她的床边,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意外地没有抵触,却隐隐地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要遥不可及。医院里是一片无休止的静默,我来不及回神,却听见奶奶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乖孙女,快些长大吧。”奶奶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柔和,字里行间是令我害怕的疲惫,我突然就逃出了病房,只因为太过安静的医院,让我听见了那句本该消散在风里的话。

“乖孙女,快些长大吧。”奶奶说,“我怕是等不了太久了。”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夜里,不明所以的妈妈莫名地看着我在她怀里号啕了一整夜。

我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搬出了奶奶的家,那天杏花开满了枝头,到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奶奶大病初愈,却再也无力照顾我。那天她坐在阳台上摆弄着她钟爱的月季花——自从我刺伤后她就再也没养过玫瑰。奶奶依旧满脸温和,平静地看着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屋子,突然空旷的屋子里,奶奶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我牵着母亲的手走过门前的阶梯,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我想起奶奶细心浇花的模样,想起她小心翼翼询问我的喜好,想起她卧病在床无奈的微笑,想起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地挑尽我掌心的玫瑰花刺。

我摊开手掌看着自己光洁的手心,当年的伤口早就已经痊愈,只是那绵延的疼痛依旧像藤蔓般紧紧缠住我的心脏,鲜活如初。

原来静静流淌的岁月就是一枚掌心刺,它细小,它尖锐,它逆着皮肤的纹路一路深入,它在你最脆弱的地方沾染一滴滴鲜血,无论你如何忽视这渺小的隐隐作痛,终有一天它会以周遭的人苍老的姿态残酷地告诉你,它是这样不可否认,鲜血淋漓地存在着。我曾经一度认为我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却不知在被我嗤之以鼻的无数个朝夕相伴的日日夜夜里,我任性地挥霍掉多少原本可以幸福的时光。

沿着曲折的楼道一路前行,我终是走出了这熟悉的小院,转身抬头,奶奶正在窗台上温和地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于是我郑重地、发自内心地第一次向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奶奶。是你的爱,一如阳光滋润我成长。